(记者 王静远 隋佳桐):2024年7月,57岁的北漂保洁员王柳云丢掉了工作。
在互联网上,王柳云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 “保洁员画家”。先前这份工作她做了三年多,其间一直住在她所负责楼层公共卫生间旁边的工具间里。白天她在写字楼里做保洁员,夜里她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画画、写作。
王柳云打工多年,这算得上是她最喜欢的一份工作,因为不用交房租,又能上班,还有地方画画,她形容,在北京,这么好的条件是“绝无仅有”的。她住的这个工具间只有2平方米,为了保住这块“宝地”,她说自己三年都没敢回家过年。或许是长期写作的影响,她的表达很生动:“人家还夹紧尾巴做人,我都直接把自己的尾巴勾掉了。”
除了 “保洁员画家”的身份,王柳云还是一位作家,目前已经出版了三本书,她的新书计划明年春天出版。在网络上走红后,她时不时会被邀请去参加一些活动,她认为自己被辞退多少跟这有点关系。但她随即又补充道,自己从未因参加活动耽误过保洁的工作。“比方今天上午9点有活动,我会早上5点起来把活儿做完。”在她看来,二者并不冲突,但很显然,写字楼里的人们并不需要一个会画画和写书的保洁。
王柳云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。打了这么多年工,她早已认清,“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辞退你”。年轻时她还会为这样的事去和主管争论,“生气了我还骂他们呢”,到了现在这个年纪,她被磨平了。
被辞退后,物业公司要求王柳云尽快把行李搬走,她第一时间联系上之前在这栋写字楼里负责浇花的沧州大姐。这位大姐和爱人在北京打工15年,一直住在通州的北大化村。沧州大姐告诉王柳云,北大化村就是偏了点,但是房租低,基本生活需求都能满足。房租低就够了。王柳云很快就搬了过去。
北大化村在北京六环外,是地铁到不了的地方。这里一个月房租四百块钱,五六户人家合住在一个小院里。王柳云可以接受简陋的住宿条件,但让她头疼的是,隔壁的男邻居经常不请自来,她没法静心画画,中欧体育平台租住一段时间后,她又搬去一位朋友家里暂住。
王柳云是湖南新化人,家里兄弟姐妹众多,她是幺女,但她从小并未得到应有的爱护与照料。她的父亲患有小儿麻痹症,干不了重活,因为家庭贫困,她没上完高中就辍学回家务农。王柳云称自己打小就是“男人的性格”,儿时,每当村里有不懂事的小孩嘲笑她的父亲,她想都不想便挥去拳头。
王柳云的第一段婚姻并不幸福。丈夫结婚后就变了一副面孔,困于母职与周围人的闲言碎语里,哪怕是生性要强的她,也只能选择忍受。女儿7岁那年,丈夫因意外离世。从这段婚姻中挣脱出来,王柳云开始带着女儿外出谋生。2002年,她在浙江打工时遇到了现在的丈夫老林。从此以后,浙江台州成为她的第二个故乡。
靠着自己的勤劳,王柳云和老林在老家盖了乡村别墅,还买了车。两段婚姻中,王柳云都是提供物质支撑的那一方。她不敢停下,一直在打工。
她在电动车厂、汽车厂、手套厂、帽厂、理发店打过工,在县宾馆做过服务员,在饭店洗过菜,还做过售货员、裁缝。过了50岁,她发现自己在台州找不到工作了。2020年,她54岁,和老林一起成了大龄北漂。
到了北京,可供她选择的余地仍然不多。这个年纪的女性外来务工者,只有保洁、保姆、护工与服务员几种职业可选择。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餐饮店当服务员,说好的上午10点上班,但她早上8点多就得到店里,晚上11点下班是常态,她身体吃不消,没多久就离职了。王柳云跟老林感叹:“这北京的钱也没别人讲得那么好挣啊。”
再后来,老林得了脑梗,只好先回台州养病。为了治病,他们欠下几十万元的外债。王柳云一个人留在北京,中欧体育平台负担老林的社保、生活费以及小家庭的日常支出。在近一年的时间里,她工作日做保洁,周末还要去工地打扫卫生。直到有一次,她刚从工地出来就忍不住呕吐,“好像要到阎王那里去了一样”。她突然害怕起来,再也不敢这么拼了。
和大多数农村女性一样,王柳云勤俭节约,利索能干,在命运的沼泽中摸爬滚打多年,她的性子刚硬又粗糙,喜欢打抱不平。
但不同的是,她极不安分,总想着要“逃离”,对精神自由有着强烈的渴望。于她而言,绘画与写作都是获得自由的工具。
王柳云热爱旅游,曾一个人坐火车去了新疆、西藏。对远方的向往像是骨子里带来的一样,打小她就好奇和自家村子紧挨着的另一个村子是什么模样,老是忍不住琢磨,“爬过那一座别人都爬不过去的山,是不是就到了天边呢?”
她有过两任丈夫,却从不避讳地一次又一次对旁人说,自己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婚姻。家里在台州有房有车,但她待不住,眼下她仍没有离开北京的打算,她称北京为“让我心安的地方”。
与画画结缘的那次“出逃”发生在2017年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她在电视上看到一个60多岁老人学画画的故事,51岁的王柳云被触动了,于是只身前往位于福建省屏南县双溪古镇的免费画楼学习油画。之后的几年,她辗转于台州老家、深圳的大芬油画村、河南省柘城县的官庄村等地,学画、打工、游历,还曾在乡村学校当美术老师。
王柳云抵触媒体为她学画赋予太多意义。她说一开始学画画只是为了让自己“老了有个消遣”,但这一举动却让老家的人议论纷纷,“他们觉得我这个疯女人,脑子有病去学画,都不知道她就是个打工的命”。王柳云不理会。她更加确信,自己不属于这里。
到北京后,王柳云原本不打算画画了,毕竟当“北漂”的首要任务是赚钱,直到她找到那份附带免费2平方米工具间的保洁员工作。她担心手生,心想这么好的条件不用来画画实在可惜,更重要的是,她不喜欢生活被灰色的保洁服填满,“画画给了我自己需要的乐园”。
这些年王柳云靠卖画、出书还了不少债,但收入并不稳定,只有一直打工才能给她安全感。在她的书里,她写道,之所以离开家乡去学画画,只是偶然找到了一种稀释孤独的办法,她曾经孤独,但后来她把孤独消灭了。
在王柳云的讲述里,从小到大,身边的人都在针对她。读书时,班里的老师看不惯她;干了保洁,有的同事眼红她所在的楼层环境好、事情少,就去找领导告状这些我们很难一一考证,和她相处的几日,能感觉到她明显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提防。
王柳云快60岁了,如今的她变得刀枪不入,好像再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她。她常常咒骂世界,但有时又是人间的歌颂者。
她讲起儿时的玩伴:他们中的很多人,一生就像一根稻草一样,长大了结一串谷子,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。对我来说,像这样受很多挫折是非常好的,我一面痛苦一面说很好。我现在非常强大。
王柳云不喜欢自己名字中的“柳”字,她说柳树材疏而居卑,性软多虫病,枝多疴断,派不上大用场。她喜欢椿芽儿,香而挺拔,树干是造船的良材,“叫我椿树多好”。
被辞退后,王柳云没有找新的工作,她想先休息一段时间专心画画。过去几个月里,除去画画,每周日她会花一个半小时,坐24站公交、地铁,去住户家里打扫卫生,一个月能赚400块钱。
自从2020年来到北京,王柳云已经很久没敢停下来了。中欧体育平台深秋的午后,她在家里独自一人调试着颜料,面前这幅画已经修修补补数月。她计划抓紧时间完成手头的几幅画,今年早点回台州过年,等明年开春继续回北京找工作,“反正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,你说对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