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听过许多关于工厂、骑手和城中村的故事,打工者的身影,留在了重复的流水线上、复杂的算法系统中和昏暗的握手楼里。目光还可以落在哪里?答案在不起眼的细微之处——打工者的餐桌。
这张餐桌,可能在地下车库,在出租屋里,也可能在流动的路边摊,在老乡的快餐店……在餐食时刻,也在劳动的缝隙中,打工者们试图守住食物的主动权。
把燃气灶的火势开到最大,往锅里倒了些油,中欧体育APP撒上盐,油热好了,紧接着放进去一大块完整的草鱼,铁锅立马溅起油花,爆发出滋滋声,香气从厨房飘了出去。
阿梅调小了一点火候,转身清洗小米辣椒、姜葱蒜、香菜,在砧板上快速切了起来。再转头看了看锅里的鱼,拿起锅铲,把鱼翻了个面。
两面都煎得差不多了,但还不够。阿梅握住锅柄,换着方向倾斜锅面,好让鱼的每一处都煎透。这样煎了一会儿,阿梅把锅摆正,撒上姜蒜和小米辣椒,接着夹了一筷子豆瓣酱拌进去,轻轻翻炒了一会儿,再加入切碎的小葱和香菜,又炒了几下。
四十年前,阿梅从湖南岳阳嫁到了长江对岸的湖北仙桃,对鱼的料理也渐渐混合了两地风味。香辣红烧鱼做好了,把鱼盛到不锈钢盘子里,把锅洗刷一遍,接着炒豆角。
今天的重头戏还有一锅玉米淮山猪骨汤。在广州生活了二十多年,阿梅学会了煲汤,后来还按照自己喜欢的口感做了改良——先把猪骨焯一遍水,和玉米一起放进高压锅里,加一锅水,盖上盖子,大火煮五分钟。
高压锅嘶嘶作响,阿梅找准时机,把锅抬下来,放在一边。等她把其他菜做好了,又把揭了盖子的高压锅放回燃气灶上,加入淮山和姜片,接着用小火熬煮。
不足两平米的厨房,是阿梅的“厨艺剧场”,洗菜、切菜、炒菜,洗砧板、擦灶台、擦油烟机,一幕幕匆匆切换,有序且熟练。
今晚这顿饭原本是为儿子勤丰准备的。因为住得近,勤丰隔十天半月便过来和阿梅一起吃饭。这天临时收到儿子的消息说有事来不了,看着新鲜的食材被冷落,阿梅有些生气。
7月的广州正值盛暑,一顿饭做下来,阿梅满头大汗。菜做好了,把菜端进开了空调的房间,床尾小桌子上铺了两层报纸,她把菜放上去,坐下后,感觉还是不够凉快,就把旁边的风扇也打开。
一公里外,是近代史上有名的黄埔军校旧址和运作至今的黄埔造船厂,这些都和阿梅无关。三年前,住了十几年的城中村面临“旧改”拆迁,听勤丰说对岸的长洲岛房租便宜,就搬了过来。尽管交通不便,岛上密集的自建房里还是容纳了四万多人。
阿梅一个人住在这里,20平米的一室一厅,每月租金650元。厅里放着冰箱、衣柜、落地镜,还有一张勤丰给她拿过来的折叠餐桌。靠里面的墙角,摆放着餐具和生活用品。手臂从客厅两边的窗户伸出去,轻易就够到了隔壁楼的灰色水泥外墙。
这里不是阿梅的“家”,阳光也不是必需品,除了睡觉的卧房,阿梅在厨房待得最多。宽0.5米、长1.2米的操作台,足够她施展厨艺拳脚。食物和情感,就在这里细细料理。
二十几年间,阿梅进过工厂,做过洗碗工,开过麻将档。2018年查出乳腺癌时,阿梅正在地铁站里做清洁工。
后来停了工作,做了单乳切除手术,经过化疗,2019年痊愈了,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份新工作——在广州珠江边上的摩天大楼里做保洁,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。
早上6点半,阿梅准时来到码头,搭乘早班客船,渡过珠江,到对岸去上班。航程五分钟,阿梅对窗外风景无暇多顾。此刻这座城市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,保洁员阿梅的身影伴着江上薄雾,在烈日升起后,旋即消散。
到了公司,阿梅先去地下四层车库打卡,然后坐电梯到7楼,把走廊角落里的工具车推出来,在茶水间烧上一壶开水。水烧开了,把水壶放回工具车,一切准备就绪。今天上午她和搭档芬姐的任务是给四家公司搞卫生。
7点左右,她们来到17楼,取下工具车上的扫把、拖把、拖桶、抹布、手套,用门卡刷开第一家公司大门,面积大约150平米的复式办公室,两人分工行事,阿梅负责洗茶具、扫地、拖地、洗卫生间,芬姐负责擦桌子、柜子、倒垃圾。
弯腰、起身、抬手、走动,她们干起活来如同上了发条,一刻不停,动作麻利,背上的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湿。她们得赶在这些公司上班前,把卫生做完。
40分钟后,卫生搞好了,阿梅检查了一遍,关上办公室门,推着工具车进了电梯,倒了一杯水,咕噜咕噜大口喝了下去。
来到第二家公司,她们沉默着重复了一遍清洁程序。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来,被清洁干净的地面和桌柜一尘不染地泛着亮光。高楼之外,这座城市已经醒了过来,车水马龙,像蚂蚁一样移动着。
8点刚过,第二项任务完成,59岁的阿梅和芬姐都感到有些累了,早餐便在这个时刻挤了进来。她们从工具车里取下塑料袋里的馒头,再次回到办公室里,选了一个最靠近空调出风口的位置坐下。
馒头1块钱1个,阿梅从菜市场一次买回来好几个放在冰箱里,出门前蒸热了带上。一个白馒头,一杯凉白开,早餐三两分钟就能吃完。
再过一个小时,这家公司的员工就该上班了。“坐在办公室上班,这样的工作多好啊。”阿梅羡慕这张办公桌的主人,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,早在他们到达之前,她已经离开了。说完话,阿梅起身,推着工具车前往下一个办公室。
这天,做完最后一家公司的清洁,距离午饭还有半小时,她们回到7楼,拐进过道尽头席地而坐,走廊的中央空调缓解着炎热和劳累。角落对着两个空置办公室的门口,门上贴着招租广告,物业曾试图驱赶她们,后来主管出面,物业才默许了她们的“占领”。
隔壁办公室不时有年轻人拖着慵懒的步调进出,经过角落时,低头看了看,她们也抬头,几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,便迅速转过头去。阿梅不在意旁人的目光,她们需要留意的是在楼里巡视的物业客服,看到客服正从另一头走过来,她们赶紧站了起来,“她看到我们坐着会说的。”
客服走了,阿梅看到微信群里主管转发了客服拍的照片,“说没弄干净,主管在喊负责的保洁员过去。”她们点开照片,愣是没看出是哪个角落。群里讨论了一会儿,她们才知道,那是某一层楼卫生间里的卷纸筒,“客服说上面的灰没擦干净。”
阿梅平静地接受着督查,不止一次用轻松带笑的语气说,“我们保洁员是社会最底层的工作啦。”
保洁员有自己的时刻表,最早到达大楼的她们,也是最先吃午饭的一拨人。时针指向11点,阿梅打了一桶自来水,再次来到地下四层,向车库边缘走去,穿过两道厚重的防火门,漆黑中出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。
房间大概20平米,摆着一些桌椅,两架风扇徐徐转动,角落里堆着十来张折叠行军床。除了一扇门,没有其他通风口。这里是物业安排给保洁员的休息室。除了她们,没有人会到这里来。
其中一张桌子上,一台微波炉正在运作,旁边排列着几个饭盒,饭盒里盛着米饭和一样炒菜。陆续结束了上午的工作,此刻保洁员们正坐在墙边椅子上,一边等待加热饭菜,一边闲聊岗位上的细碎事。
阿梅的加入,让休息室热闹了起来。摩天大楼的地下室,是阿梅的另一个“厨艺剧场”。半年前,她从网上买了两个小功率电饭锅,把两个被丢出来的矮柜并在一起,在休息室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的“灶台”兼“餐桌”。
阿梅从“灶台”下面取出电饭锅,倒米、加水、淘洗,走到外面把淘米水倒在水桶里,回到“灶台”前,接着加水,把饭煮上。然后拿出另一个小锅,把青菜放进去,洗过后放在一边。
早上放在主管办公室冰箱里的饭盒,装着今天的主菜:鱼肉和四季豆。主菜热好了,饭也熟了,阿梅把青菜烫了烫,捞出来,浇点酱油,午餐烹饪完毕。
看到一位工友饭盒里只有素菜,阿梅把鱼肉分了些过去。偶尔时间充裕,她会多做一些菜带到公司跟工友们一起吃。主管记得阿梅给她带过骨头汤和红烧鱼,认定这是阿梅的拿手菜,对着阿梅说,“跟你做一家人都有好口福!”
以前阿梅也带煮好的饭菜到公司来加热,可是年纪越来越大,她开始担心吃隔夜饭菜对身体不好,于是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把饭菜做好。睡过头就到附近小菜场买点青菜瘦肉,中午放在电饭锅里水煮一下——反正午饭是不能糊弄的。
一位住在休息室的工友不想在午饭上费功夫,拌点咸鱼咸菜也是一顿。阿梅可能是对“午饭主权”最执着的一位,她坚持一种生活原则:凡事都要认真,尤其在乳腺癌的阴云之下。
吃过午饭,大家都没有离开,直到中午12点,又打了一次卡,才四散而去,溜进光鲜大楼里的隐秘角落,争取睡个午觉。
阿梅来到四楼,推开防火门,顺着消防楼梯往下走半层,右手边有一个四五平米昏暗的小空间。她和工友去年发现了这里,悄然占领后,用捡来的纸箱和木板搭起两张简易的床,旁边几个箱子里装着枕头被褥。简单铺好了床,阿梅躺下便睡着了。
“午休室”天花板上横着几根钢制管道,毛胚墙的另一面,电梯上下运作的噪音断续传进来,偶尔有人上下楼梯,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。也许不会有人想到大楼的保洁员正在这里休息。
过去六年,阿梅每隔半年要去医院做一次复查。复查结果总要等上几日,她心里抑制不住地发怵。“乳腺癌容易复发”如梦魇般挥之不去。平时稍有不适,阿梅就要在抖音上问问是不是复发的征兆。好在这几年复查结果一直很好,医生让她以后一年复查一次。
生活恢复了正常,患病的经历提醒着她必须有所行动——康复后,湖南人阿梅的饮食习惯从此改变,家乡特色的烟熏腊肉和腊鱼,阿梅不再吃一口。后来在抖音上看到病友们分享的饮食建议,她也不再吃牛肉、羊肉、鸭肉、海鲜,爱吃的豆制品也吃得少了。
“视频里说这些都是发物,吃多了容易癌细胞复发。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这几年她一直严格执行着这项禁忌。
不过她对抖音上的说法也不全信,“有些视频说姜葱蒜也不能吃,那做菜不放这些都没得味道了。”
阿梅不想放弃味蕾享受,更不想彻底丢掉烹饪的手艺。做得一手好菜,对阿梅这代人来说,是一种被加持的“美德”,虽然她并不是“从小就会做饭”。
1965年,阿梅出生在岳阳农村,“小时候家里11口人,都是奶奶做饭。”做饭的顺位从奶奶到母亲再到姐姐,轮不到她这个三女儿。18岁那年,阿梅和丈夫结婚,嫁到了相邻的湖北仙桃,才开始学着做饭。
儿子们上初中后,经济压力大了起来,阿梅决定出去打工,不善交际的丈夫留在家里务农养鱼。
“打了几年工,有一年过年回去,儿子的同学来家里吃饭,说我做的菜比外面馆子做的还好吃。”这是阿梅记忆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做饭好吃。
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变成别人口中“做饭很好吃”的人,“出来打工以前家里穷,哪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。”兴许是在外面打工见识多了,阿梅觉得以前吃不上的菜自然就会做了。
厨艺在不知不觉中增长,婚姻却在外出务工后起了变化——丈夫的不忠与暴力相继袭来,几年后,她与丈夫分居。生病后,许多食物都成了忌口,独居的阿梅饮食变得更简单,但她还是想用得心应手的烹饪,搭起一张与身边亲人好好吃饭的餐桌。
有时候工作结束得早一些,阿梅就叫工友骑电动车载她到两三公里外的菜市场去。
“这个市场很大,什么菜都有。”阿梅不会骑车,趁着工友载她过来,要把好几天的菜都买回去。
进了菜市场,阿梅径直穿过几排肉铺,在“肥仔黑土猪”前面停了下来,“这家也有八块钱一斤便宜的肉,但是我喜欢买他家的黑毛猪肉,12块钱一斤,好吃一些。”便宜不是唯一标准,新鲜、口感好、价格实惠,才是阿梅买菜的宗旨。
平时阿梅没有特意记下每次买菜花了多少钱,只知道一个月下来,吃饭至少要800块。对于阿梅3500元的工资来说,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。
如果只是自己吃,这笔帐也许还能再压缩一些。猪脚、猪大骨和海鱼都是买来做给勤丰吃的。勤丰喜欢吃鱼,阿梅认定贵一点的海鱼比淡水鱼更有营养,虽然她自己一口也不吃。
大骨汤、红烧排骨、中欧体育APP香煎鱼、炖猪脚、炖腊肉,各种小炒菜、凉拌菜……她变换着样式给勤丰做好吃的,每次必定要多做一些,吃完饭让他打包带回去。
做这样一顿饭,要占掉阿梅1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。勤丰心疼,劝她不要做那么多菜,话说出口却生硬得像是不领情。阿梅也心疼,“你工作那么忙,工资又不高,平时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呀!”于是也坚持不改。
一年四季,阿梅常常收到各地生态农场寄来的水蜜桃、脐橙、苹果、梨子、杏子……去年12月,她去了勤丰和伙伴一起办的公益活动现场,看到农友市集上售卖的生态农产品价格,才知道勤丰给她买的水果“都很贵”。
大学毕业后,勤丰扎进云南农村待了8年,来到广州后,继续从事三农工作。很长时间里,阿梅都想不明白,211大学毕业的儿子为什么要回到农村去工作,常常念叨让勤丰转行,“他从小到大都考第一名,那些读书比不上他的人现在都过得比他好。”
那天下午,阿梅坐在几十号人中间,看着勤丰在台上主持活动,她听不懂大家讨论的内容,但一直待到了活动结束。这是阿梅第一次看见勤丰工作的样子。离开时,她收获了两包生态糙米,后来勤丰过来吃饭,她都会抓一点放到饭里一起煮,劝勤丰换个工作的话题正在减少。
阿梅在“烹饪”的一端,也在被故乡亲人“投喂”的一端。食物取代了早年的书信,跨越千里,源源不断地寄到阿梅手中。
冰箱冷冻层里,有湖南老家姐妹寄来的腊鱼腊肉,她们知道,阿梅自己不吃但总想给勤丰做些家乡菜。二十几年前,四姐妹一起来广州打工,后来陆续回了老家,只有阿梅还留在这里。姐妹们记挂着独自在外的阿梅,每到春节,特地打电话问她要多少腊鱼腊肉,她们要把阿梅家那份也一起做好。
冷藏层的蔬菜按照季节变换着种类,只有萝卜干一直存在。“也是姐妹们寄来的,往年还有豆角干,今年老家一直下雨,地都淹了,她们打电话来说种不出菜,自己都要买菜吃。”阿梅把萝卜干切成碎粒装在保鲜盒里冻起来,有时候挖两勺拌在米饭里,特别开胃。
婆婆患病去世后,公公一边独自照顾智力残障的小儿子,一边种地,还养了十几只鸡,一年下来要给阿梅寄好几箱鸡蛋。他叮嘱阿梅多吃点,补充营养。“现在太热了我就叫他不要寄,之前夏天寄过来,在路上闷坏了。”
家庭是卡在阿梅心底的软肋。早年念及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和务农维生的公公婆婆,阿梅在破裂的婚姻中选择了忍耐。儿子成为她最大的生存动力,等到他们工作后慢慢有了自己人生的模样,她才感到身上的担子轻了些。
明年就六十岁了,阿梅不想老了以后成为任何人的负担,这两年还做着另一份“加班”的兼职。
一个月里大概有十天,阿梅下了班就到27楼去,在一家会所的厨房帮忙、给客人上菜。上完菜,和司机、厨师待在厨房里,把灶台当餐桌,吃一顿简单的晚餐——一碟青菜,一碟炒鸡蛋,有时候也有个荤菜。客人离开后,阿梅开始搞卫生,把会所清洁一遍,一次150块钱。
这份兼职收入基本足够覆盖房租和吃饭的开销,还能省下好几顿饭钱。客人没吃完的羊排、龙虾,厨师让她打包,她便带回来分给同事和勤丰。
但是最近,她的身体开始有点吃不消。客人有时晚上9点多才离开,待她做完清洁,回到出租屋已经过了11点。考虑了几天,阿梅决定做完7月份就不再去了。她舍不得这份兼职收入,又不敢让身体冒险。
更多时候,阿梅傍晚6点多回到住处,炒个西兰花、胡萝卜、莴笋或是西红柿,一个人吃晚饭。康复后,阿梅喜欢上了这些营养食谱上常见的蔬菜,口味也越来越清淡,“有时候煮个面,加个鸡蛋,或者放点青菜瘦肉,吃不了多少。”
不久前,八十三岁的母亲住院,阿梅预支了后面两个月的休息日回家探望,在医院待了七天。回来的时候,姐妹们给她装了一大箱鸭蛋,让她带到广州去。
珠江上的轮渡日复一日航行、靠岸,上下船的人潮中隐没着阿梅的身影。打工的生活兴许还可以继续四五年,更往后,是回湖南老家去,还是和丈夫重新一起生活,阿梅还没有细想过。姐妹们给的鸭蛋已经腌好了,阿梅轻轻擦掉蛋壳上的盐巴,放进冰箱里,等勤丰过来吃饭的时候,就让他带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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